九黎甄微
作者:石朝江
梁启超曾说:“中国于各种学问中,惟史学为最发达;史学在世界各国中,惟中国为最发达。”苗族是中国最古老的土著居民之一,中国自有文字纪事以来就有关于苗民的记载。
无论是钦定的正史仰或野史,对苗民的称谓,上古时期称“东方人”“君子国”“不死国”或“伏羲太昊部族”,炎帝、黄帝、蚩尤时期称“九黎部落”“九黎部族”,尧、舜、禹时期称“三苗”“有苗”或“三苗国”、夏商周时期称“南蛮”“荆蛮”“荆楚”或“苗蛮”,秦汉以后称“武陵蛮”“五溪蛮”。虽然各历史时期称呼不同,但称呼的对象都是苗人。
马克思说过:“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,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”。历史是胜利者来书写的。中国史籍对苗人的记载,虽多有不实之词,但其历史脉络可谓是清晰的。中国史籍对于黄帝与蚩尤,虽然厚此薄彼、是非莫辩、褒贬偏颇,但如前所述,蚩尤是少昊之末,九黎之君、古天子,九黎部落是异族(苗族) 部落的基本史实,还是被记录下来了。
正是根据对蚩尤九黎基本史实的记载,才恢复了蚩尤的始祖地位。河北涿鹿才建起了炎帝、黄帝、蚩尤三祖堂,山东阳谷才建起了蚩尤陵,重庆彭水才建起了蚩尤九黎城。
但是,中国史籍浩如烟海,对九黎及蚩尤的记载,还是有些混乱的,或记载不实,或理解不同。比如:史籍有说蚩尤是炎帝之裔的。
《路史·蚩尤传》:“阪泉氏蚩尤,姜姓,炎帝之裔也。”
《遁甲开山图》:“蚩尤者,炎帝之后,与少昊治西方之金。”
《路史》、《遁甲开山图》记载蚩尤是阪泉人氏,炎帝之裔,炎帝之后。但综观中国史籍资料记载,我们认为,《路史》、《遁甲开山图》的记载是不准确的。对此,伍新福教授在《论评与考辩》中专门考证说:“从出生地和身世以及族属来看,炎帝和蚩尤,一在西,一在东,一为东夷族系九黎部落首领,一为源于氐羌的炎帝部落酋长,二者本是泾渭分明的。但由于各种文献的记载往往存在一些差别,加之研究者的理解和诠释又常各有异,致使对蚩尤与炎帝的关系出现了不同的说法。蚩尤即炎帝,炎帝乃蚩尤,合二为一,即是一说。”
伍新福特别强调说:“司马迁著《史记》,以黄帝为五帝之首,未单列炎帝与蚩尤……司马迁对炎帝与蚩尤是分开记述的,并分别记载了黄帝与炎帝、黄帝与蚩尤一前一后发生的两次大战。仔细琢磨原文,无论怎样也看不出,司马迁说的炎帝就是蚩尤,蚩尤即炎帝。从唐代司马贞作‘索引’,张守正撰‘正义’,到宋朝裴骃著‘集解’,以及后代《史记》的各种传注著,也没有任何一个人,说司马迁笔下的炎帝就是蚩尤。”我认为,伍新福教授的话说得很到位。
史籍还有说蚩尤是黄帝之臣的。齐国著名的宰相管仲则把蚩尤说成是黄帝的“六相”之首,是最大的臣子。
《管子·五行》:“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,得大常而察于地利,得奢龙而辩于东方,得祝融而辩于南方,得大封而辩于西方,得后土而辩于北方。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,神明至。蚩尤明乎天道,故使为当时;大常察乎地利,故使为廪者:奢龙辩乎东方,故使为土师,祝融辩乎南方,故使为司徒;大封辩于西方,故使为司马;后土辩乎北方,故使为李。是故春者土师也,夏者司徒也,秋者司马也,冬者李也。”
管仲的这一记载,用今天的白话文说就是:“从前,黄帝得蚩尤为相而明察天道,得大常为相而明察地利,得苍龙为相而明察东方,得祝融为相而明察南方,得大封为相而明察西方,得后土为相而明察北方。黄帝得六相而天地得治,可以说神明到极点了。蚩尤通晓天道,所以黄帝用他当“掌时”的官;大常通晓地利,所以黄帝用他当“凛者”的官;苍龙明察于东方,所以黄帝用他当“下师”的官;祝融明察于南方,所以黄帝用他“司徒”的官;大封明察西方,所以黄帝用他当“司马”的官;后土明察北方,所以黄帝用他当“李”官。因此,春是工师,夏是司徒,秋是司马,冬天的性质则相当于理狱的官职。”
“黄帝得蚩尤而明察天道”,且不说与大多史籍记载“蚩尤,古天子”、“九黎之君”、“黄帝擒杀蚩尤”、“血流百里”、“身首异处”等不相吻合;而“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”,就扩大了客观事实。黄帝之时有相吗?且不是一相而是六相。的确,黄帝战胜蚩尤,从西北部挺进中原,实现了中国历史上的首次部族大融合,并建立了最初的国家模型,功劳巨大。但一些史官不顾事实,把黄帝的功劳扩大到了离奇的地步。这当然不可取,当然是不足以为信的了。
对此,段宝林教授寓意深刻地考证说:“把蚩尤的地位抬得更高了,在这里蚩尤已不只是一般的大工业臣,而且成了明乎天道的首相,使之当时的总理大臣。由此可见蚩尤地位之重要。黄帝因蚩尤而“明于天道”,说明蚩尤的文明程度比黄帝更高,很受黄帝重用。齐国人管仲如此记载,可能是齐国当地老百姓如此传说的吧。”
由于史籍记载有混乱,或记载不实,或理解不同。乃至现当代有的学人还认为蚩尤即是炎帝,炎帝即是蚩尤。比如吕思勉即说:“蚩尤,炎帝,殆即一人。”“涿鹿,阪泉,亦即一役”等。
甚至对九黎的隶属,也引起一些学人的不同理解和看法,比如:徐旭生在《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》中提出了“华夏”、“东夷”、“苗蛮”三大集团论。可能是受到时代或资料的限制,徐旭生混淆了源与流的关系,误把夏商周才逐渐形成的“华夏”、“东夷”、“苗蛮”当成了三大源头。并将蚩尤归在“东夷”集团,而又将苗民归在南方的苗蛮集团。他把夏商周的“五方格局”中的“华夏”、“东夷”、“苗蛮”当源头,而对同时期的“西戍”、“北狄”没有交待;他还说:“少皞既属于东夷集团,蚩尤就不能属于其他集团。”他列举了蚩尤只能属于东夷集团的若干证据,他强调说:“关于蚩尤属于东夷集团的问题,我觉得已经不很可能有其他的看法。从前人把他归于苗蛮集团,纯属误会。”也就是说,徐旭生认为蚩尤与苗蛮集团没有任何瓜葛。这就割断了苗族发展的历史,否定了蚩尤是苗蛮集团即现代苗族的祖先。
随着研究的深入以及考古资料的发现,笔者认为,中华民族可考的历史源头主要有两个:一是上古时期居住在我国东部的“东方”人或“东蒙”人,一是上古时期居住在我国西部的“西羌”人或“氐羌”人。“东方”人或“东蒙”人是源头,其后裔“东夷”、“苗蛮”是源流;“西羌”人或“氐羌”人是源头,其后裔“炎黄”、“华夏”是源流。不要把中国古人类群团出现在历史舞台的先后顺序弄颠倒了。
现在是越来越清楚,“炎黄”源自“西羌”或“氐羌”,“炎黄”时期还没有“华夏”。“华夏”是黄帝打败蚩尤入主中原后,至大禹打败三苗建立夏王朝,才逐渐地形成“华夏”“诸夏”等概念,“华夏”居中原、中土,而把居于四方的人群称为“东夷”“南蛮”“西戍”“北狄”,才形成了“华夷五方格局”的概念。“华夏”在“西羌”甚至在“炎黄”之后,“华夏”只是源流。徐旭生把“华夏”当源头,必然形成对上古历史的诸多误判。
蚩尤九黎源自“东方”人或“东蒙”人,蚩尤九黎逐鹿中原失败后,一部分南下建立三苗或三苗国,至夏商周时被称为“南蛮”或“苗蛮”。“东方”九黎人未参战未南下的那一部分,至夏商周时被称为“东夷”,春秋战国前后,“东夷”全部地融入了华夏族。“东方”人或“东蒙”人是源头,其族裔“东夷”“南蛮”是源流。“东方”人“九黎”人是 “东夷”和“南蛮”共同的祖先。夏商周时被称为“东夷”的人群,与“南蛮”“苗蛮”同源共祖,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。
徐旭生误把夏商周才逐渐形成的“华夏”、“东夷”、“苗蛮”当源头,所以才得出了“少皞既属于东夷集团,蚩尤就不能属于其他集团。”“从前人把他(蚩尤)归于苗蛮集团,纯属误会”的错误结论等。并且,“三大源头论”大大地缩短了中国可考的历史。
又比如,范文澜在《中国通史简编》中说:“居住在南方的人被统称为蛮族,其中九黎族最早进入中部地区……蚩尤是九黎族的首领……” 怎样理解和对待范文澜的这段话?我认为,范文澜也是按照夏商周时期“五方格局”的人群分布来说这段话的,他说:“居住在东方的人统被称为夷族……居住在北方、西方的人统被称为狄族、戍族 ……居住在南方的人被统称为蛮族……”范文澜大历史学家的话也陷入矛盾中。
按照范先生的这段话,似乎苗族发祥于南方,蚩尤率领的九黎族由南方最早进入中原,这与大量的历史文献资料记载不相符。是错把“三苗”后的苗区当作“九黎”的苗区了。诚如我们在前面引证伍新福在《论评与考辩》中说的:“目前还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,蚩尤九黎部落是发迹和首先生活在南方长江流域。” “而绝非蚩尤九黎部落从遥远的南方,跋涉北上,去同炎、黄部落争夺华北平原。”
范先生说的“蛮族”时苗族的先民已经居住在了南方,但首领早就已经不是蚩尤了。蚩尤是九黎部落的首领,“蛮族”或“苗蛮”“南蛮”是九黎部落战败后南迁的那一部分的后裔,蚩尤在逐鹿中原时被杀,怎么又成为几百年后“蛮族”或“南蛮”的首领呢?
总之,中国史籍记载的蚩尤九黎,大多还是符合历史实际的,也有不符合历史实际的。学人的研究与考证,虽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,但主流上还是认为蚩尤是九黎之君,九黎部落是异族(苗族)的部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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